名家观点:伯特兰·阿瑟·威廉·罗素“无聊与兴奋”

在我看来,论及人类行为时,无聊这个要素远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。我认为,在历史上的各个时期,它一直是人类行为最重要的推动力之一,现在更是如此。无聊似乎是一种人类独有的情绪。囚笼中的动物确实会无精打采,来回踱步,哈欠连天,但我相信,自然状态下它们是不会有这种类似无聊的反应的。它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搜寻自己的敌人或食物,或者两者。它们有时交配,有时设法取暖,但即使它们感觉不愉快时,我也不信它们会觉得无聊。或许,像在其他很多方面一样,类人猿在这点上也和我们一样,可我从未和它们相处过,所以也就没机会做这个实验。无聊的本质之一,是现实环境与令人心向往之的更惬意的环境之间存在反差。它的另一本质是人的机能没有“全力以赴”(fully occupied)。逃离试图夺你性命的敌人应该不是件愉快的事,但却一定不会让你觉得无聊。行将被处死的人不会感到无聊,除非他勇气超人。同样,除了早前的德文郡公爵,没人会在初进上议院的首次演讲中打哈欠,而他却因此受到了同僚们的尊敬。在本质上,无聊是对某种事件的固执期望,这里所说的事件不一定非得是什么好事,只要它能够让无聊的人感受到这一天与另一天的不同即可。总而言之,与无聊相对的不是愉快,而是兴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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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类从心底里渴望兴奋,特别是男性。我想人类在狩猎时代会比后来更容易产生兴奋感。追逐让人兴奋,战争让人兴奋,求偶也让人兴奋。一个野蛮人会想法儿与一个丈夫就睡在身边的女人通奸,尽管他知道她的丈夫一醒他会立刻丧命。这般情形恐怕不会让人感觉无聊。而随着农耕生活的到来,生活开始变得单调乏味了,当然,贵族们除外,只有他们依然停留在了狩猎阶段。我们听说过很多关于机械耕作令人生厌的话,但我想老式耕作至少也同样让人厌倦。实际上,我与大多数慈善家的看法相反,我认为机器时代的到来极大减少了世上的无趣。在工薪阶层,工作时间不会孤寂,夜晚还可以有各种娱乐,这在传统乡村是不可能的。再看看中低阶层的生活变化。过去吃完晚饭,妻女收拾停当,所有人要围坐在一起度过所谓“幸福的家庭时光”。也就是男主人睡觉,妻子编织,女儿们则在想,这样的日子不如死了的好,或者不如远走廷巴克图(Timbuktu)。她们不可读书,也不可离开房间,因为按道理说,父亲会在那段时间跟她们谈话,而那一定会是大家都很愉快的时间。幸运的话,最后她们结婚成家,有机会把一个同样阴郁的青春强加给她们的孩子。如果不够幸运,她们会变成“老处女”,最后变成“发霉”的淑女,这与野蛮人强加于牺牲品身上的命运同样可悲。估猜一百年前的世界时,这些可能的无聊都应该被考虑到,而且越是往前,沉闷就越严重。想象一下,一个中世纪村庄里乏味的冬天,人们不会读也不会写,天黑之后只能依靠蜡烛的光亮,唯一不算寒冷刺骨的房间弥漫着柴火的浓烟。道路无法通行,所以几乎没有机会看到另一个村庄的人。“猎杀女巫”(witch hunts)的活动成为冬夜里的唯一消遣,当然促成这项活动的原因很多,但无聊必定是其中之一。

我们的沉闷乏味比祖先少了,但却比他们更怕无聊了。我们开始发现,或者说开始相信,无聊并不是人类宿命中的定数,精神抖擞地寻找刺激就能避免无聊。年轻女性现在大多自食其力,很大原因是这能使她们在晚上出外娱乐,逃开祖母们当年不得不忍受的“幸福的家庭时光”。在美国,有条件住在城里的人都住在城里;不能住在城里的人都有汽车,至少有辆摩托车,方便骑去看场电影。收音机当然家里都有。年轻男女的接触比过去要容易多了,简·奥斯汀的女主人公在整部小说里一直期待的刺激,今天的每个女仆一周至少可以经历一次。随着社会阶层的提升,我们对刺激的追求也越发迫切。那些有余力追求刺激的人脚步不停,寻欢、跳舞、饮酒,乐此不疲,然而由于某种原因,他们总是期望能在他处找到一个新的温柔乡。以工作谋生的人必定会因为上班产生烦闷,而那些富裕到不用上班的人,也把无忧无虑作为生活理想。这是一个体面的理想,我断不会妄加非议,但只怕像其他理想一样,理想总是远比理想主义者想象的难以实现。总之,昨夜越是销魂今晨就越是无聊。后面还有中年,或许还有老年。二十岁的人认为人生到三十岁就结束了。五十八岁的我已经不这么想了。或许,像挥霍经济资本那样挥霍生命资本是不明智的。或许,无聊的某些成分本是人生题中应有之义。逃避无聊确实是自然本性,任何人一遇机会都会本性流露。当土著人初次从白人手里尝到酒的滋味,他们终于明白了如何逃避经年累月的无聊,除非政府干涉,他们会狂饮烂醉。战争、屠杀和迫害都成了逃避无聊的方法,甚至与邻居吵吵架也比无所事事好过些。无聊应该是道德家面对的重要问题,因为人类的罪恶有一半源自害怕无聊。

然而,无聊并不尽然是不好的。无聊有两种,一种是建设性的(fructifying),另一种则空空如也(stultifying)。前者的产生是因为麻木的缺席,而后者的出现是因为缺乏生机勃勃的活动。我不认为麻醉品有百害无一益,举例来说,一个理性的医师会开出鸦片剂这类处方,而我相信这种情况比反对者想象的要多。但决不可放纵本能、任其对麻醉上瘾。依赖麻醉的人被剥夺麻醉后产生的各种无聊只能靠时间来消解。适用于麻醉的道理在一定范围内同样适用于各种兴奋。充满兴奋的生活是使人过度消耗的生活,它需要不断借助强烈刺激来使人激动,让人以为这种激动对于快乐是不可或缺的。习惯了过度兴奋的人就像一个嗜辣成癖的人,到最后,让别人窒息的辣对他来说甚至淡而无味。无聊,有一部分是与避免过度兴奋有直接关系的,过度兴奋不仅会影响健康,还会让人对各种快乐的滋味变得迟钝,渐渐地以隔靴搔痒取代真实深入的满足,用小聪明代替大智慧,用猎奇代替审美。我并不想把反对兴奋推到极端,一定量的兴奋是有益的,但几乎与其他所有东西一样,关键在于度。过少会导致病态渴求,过多又会导致热情耗尽。所以,生活幸福的基础是要拥有一定的忍受无聊的能力,这是一个人年轻时的必修课之一。